第一滴民主淚

　一向自認冷靜、「政治熱情沸點偏高」的我，其實也是「為民主掉過淚」的。

　當時，2000年520，陳水扁總統就職典禮的現場轉播。人民用選票結束了超過半世紀的一黨專政，而且出身小村庄的佃農之子也有機會作總統，這是台灣人民與社會何等偉大的成就！我感動、振奮，不由得就自己在電視機前給它淚流滿面。

　隔年農曆春節，我們全家族一行人浩浩蕩蕩，跑到台南縣官田鄉西庄村拜訪阿扁老家。排隊進村的人龍綿延縣道十幾公里，男女老幼無不歡欣鼓舞。村裡惠安宮召集一百多位義工免費招待遊客紅圓仔米粉湯，全天候無限量供應。另外，全村家家戶戶都在門口熱賣扁娃、扁帽、和台南縣農特產。

　除媽祖遶境和鹽水蜂炮外，在台灣農村我還沒見過這種盛況。回來後，我特地為報社寫了一篇報導（如果找得到，再貼出來留念一下）。我認為這現象所反映的，絕不只是民眾對新總統的好奇與熱情而已，那背後包涵著複雜的情緒，那情緒也不一定直接關乎政治，尤其對恨過國民黨的人、中下階層的人和常感到「南部人」之委屈的人，阿扁的勝利同時鬆動了鬱結，阿扁的光榮也敷慰了傷痛。

　群眾的狂熱是他的鎮靜劑兼類固醇
　
　大多數台灣人民、包括沒把票投給他的人，應該都希望他好好幹，莫辜負人民所託。他確實也滿認真，只是，他認真的目標好像一直沒對準。

　他上任後的言行，大多滿奇怪的，而且還常叫人為他冒冷汗。那讓我覺得，他不真的知道、或說根本不相信，自己無論如何就是「總統」了。他一直很忐忑，錯把總統當成好像自認拿到「壞牌」又絕不肯輸的賭徒；更悲哀的是，他又誤以為自己最大的「本錢」是群眾的支持，而且妄想只要那本錢壯大，他就可以不按牌理出牌，就可以控制賭局。

　這八年，我一路被他「嚇」過來。2004年那夜，連戰振臂高呼，說要訴請當選無效，台下民眾情緒沸騰，同樣坐在電視機前的我，當場僵住，然後被黑壓壓的恐懼一吋吋掩埋。

　那夜，我失眠了。像個傻瓜般跪在床上讀經、祈禱到天明。而我祈禱最多的就是：神啊！求祢幫助阿扁，讓他千萬少說幾句，尤其別說錯任何一句話，千萬不要節外生枝、火上加油！拜託、拜託！

　這事好不容易拖著拖著混過去，驚魂甫定且積壓一肚子不爽的阿扁，又因涉及貪污，陷入更險峻的賭局。孩子一害怕就回家找媽媽，賭徒阿扁一害怕就上報上電視召喚群眾，群眾的狂熱就是他的鎮靜劑兼類固醇，也是他輸到這裡，以為更須拚死命抱住的、僅有的本錢。

　雖已榮登廟堂，但他仍抓緊昔日在山野打游擊的土槍

　聽到他說：「冇，你是欲安怎？」──不然你是要怎樣？──我急死了！有沒有搞錯啊？這張牌完全「五四三」，你還當底牌亮出來啊？

　聽到他說：「ㄧㄣ」按捏呷「ㄌㄢˋ」告ㄍㄠ．──「他們」這樣吃「我們」夠夠──我氣死了！你怎麼把個人的「鬱卒」，扭曲膨脹成你所有支持者「全面」被欺負侮辱？做牌也不是這樣做的，這下子全被「看破手腳」了啦！

　到後來，他乾脆自己跑去電視攝影棚「向人民報告」，那時我差不多已被他累昏了，而且，也沒臉再為他「向天主祈禱」了！一個人如果自己選擇走上毀滅之路，天主一時也只好由他去吧！

　如此這般，我對他不敢再抱任何奢想，只盼他能順著「坐」到期滿就好。偏偏他從不放假的一張嘴，無風也能掀巨浪，要「順」也難。但我好歹已練就「麻痺」，再不會為他心驚肉跳了。

　唉！我想阿扁未必頭腦不清、心腸不好，能力不夠，也許他最大的問題只是不安心。

　他原來是要帶領台灣走自己的路，但卻一直利用對「加害者」的仇恨來刺激「受害者」的戰鬥意識，甚至把自己塑造成代人民總承「壓迫」的「超級受害者」。連他自己都「不捨得」從「壓迫」中站起來，還想帶人民走去哪裡？

　我也相信他有誠意要平衡南北差異，只是他老是對「北部人的輕蔑」反應過度，動不動就暗示「弱勢的南部人」全力攻擊，反而更進一步加蓋了「南北壁壘」。

　他是一個提心弔膽的總統，雖然已榮登廟堂，但仍時時抓緊著、不敢放掉昔日在山野打游擊的土槍，最後，真讓台灣政壇更像草莽叢林了！

　如果沒有「理想」，人民不會讓民進黨連續執政八年

　2008大敗選，只是順理成章。然而，民進黨選後諸多發言給人的三個印象卻是：一、感嘆「政績沒用」，選舉還是要靠技巧；二、遺憾台灣人受威權統治太久，無法繼續堅持改革理想；三、擺明推拖到五二○交接，拍拍屁股走人，到時看國民黨多行！

　第一點很扯。台灣「選舉文化」的啟蒙者就是民進黨，比起民進黨，台灣沒其他政黨的選舉技巧更出色、花樣更豐富。

　第二點太瞎。人民沒辜負民進黨，是民進黨蹧蹋了人民的深情。2000年人民奮力拱起民進黨，並非完全信任民進黨比較有治國能力，而是為了告別陳腐的過去、追求清新的未來，無論如何也要勇敢下注，跟它拚了！2004年人民硬著頭皮繼續挺民進黨，多半也不是因為民進黨有什麼政績值得肯定，而是想再給「跛腳總統」多一點時間，繼續好好向前行，巴望著再咬牙忍耐一下「轉型陣痛」，我們光明、聖潔的民主寶貝就要出生了！可惜，民進黨沒真的感恩、疼惜人民的一顆心，反而大膽操作這份感情，像玩弄一個死忠的情人，也像一個不斷撒嬌耍賴、又對父母需索無度的敗家子。如果沒有「理想」，和甘願為理想付出代價，人民不會讓民進黨連續執政八年，民進黨要檢討只能檢討自己最初的理想是不是失落了。

　第三點好遜。民進黨與其消極活在已經過去的選舉勝負裡，不如積極面對未來的選舉勝負；與其在乎一次又一次的選舉勝負，不如慎重歷史恆久的評價與定位。民進黨總統不是「綠營頭子」，而是受色彩繽紛的全民所託的「台灣頭家」，有擔當的頭家要照顧的不只是投票給他的人，還包括沒投票給他的人，更包括所有人的子子孫孫。

　一直有股沉默但卻堅定的正向力量在守護台灣底線

　轉眼八年過去了，聽到很多人浩嘆台灣「空轉」、社會「沉淪」，但我反而由衷為台灣驕傲。這八年台灣人民共同經歷多少政治驚濤駭浪，那些換作發生在別的國家，搞不好都引起流血暴動了，但愛鄉土、顧生活、現實為本的台灣人終究是穩穩渡過了。我感覺一直有股沉默但卻堅定的正向力量在守護台灣底線，是那力量讓老天也保佑台灣的吧！

　今天寫這篇文章，只是要記錄自己從第一滴民主淚，不知不覺滑入一串心情漩渦的過程；並肖想，一百年後，如果有某個人，突然對二十一世紀初的台灣百姓在政局動盪裡的感受興起好奇，也許，他會在一大堆「古檔案」中，也發現有個平常歐巴桑曾經這麼自言自語……。

　當然，最希望新總統記取教訓、珍惜得來不易的民主成果，將過去一切好的壞的，都當台灣這塊土地的肥料，用體諒與欣賞肯定台灣現有的成果，也用寬容與溫暖重新把全民「牽牽作一堆」，讓我們一起來好好耕耘家園吧！
　
（這只是「做夢」嗎？喔，不！在這個如幻塵世──「不做夢才是不切實際」。~ ~呵,忘了是以色列哪個領導人曾說過的名言。）